姚一葦先生逝世週年 紀念研討會 (1998年4月11日)
X,一個雙關的道德劇
☉陳傳興
論文摘要:
「X」,它可以是一個英文字母,同時也是數學運算的符號:乘法的標記;不止於此,它也具有否定與分岐差異的意義,用打叉法去取消、否定,交叉的十字路口等等。「X」代表不可知,無窮盡的複數、否定、變異等多重意義。《X小姐》在這個複義的記號下出現,其所指稱的顯然非為單一。
《X小姐》以一個習見的通俗劇情節出發,表面上仍謹守著姚一葦先生一貫的古典戲劇美學,線型敘事發展和嚴密的三一律時空,《X小姐》似乎循跡前行未作絲毫懷疑。但是隨著X小姐追尋記憶的過程,或許該說被失憶遺忘逼迫,整部戲的架構被不斷解開而又無法繫結在一齊的開口所干擾而無法持立,X小姐由種種封閉空間中逃出,每次的移動總會留下懸疑的痕跡,一再的積累到最後,那個天意的偶然眼看就要解題,結果卻是出人意表,戲又退回原點,重新開始。X小姐的敘事頭尾相互懸接成為環形,劇中的各場戲的開放虛懸讓全劇呈現串環散珠的狀況。此種自我循環前後相懸的盒中盒、鏡中鏡的零碎四散的敘事形式是姚先生劇作中極少見。後設的形式所欲言說的可能不是現實指設的反映意,也非僅是一種反嘲的後現代語用戲玩,它代表的毋寧是一種主體反思的意義,《X小姐》誠如姚先生在登場人物附註中所特別強調的是「惟其身材、體型、體態均無特徵、亦無性格、屬最普通型」,X不也是某個特定的人,沒有面貌、姓名(如周莉)、職業;沒有面貌也不屬於任何地方的「X」是一個無處可去,無所不在的「原則」。聚焦迴映了姚先生眾多戲劇的種種樣貌。
(一)
「X」,一個英文字母,一種數學符號,某個檔案密碼它代表難以歸類解釋者;除了這些之外,「X」也是種否定的記號,被劃上「X」叉叉的事物它要不是被擦拭,被否定,就是在等待消失的命運,這是「X」的破壞毀滅性質。「X」還有一種特質,猶疑、徘徊不定的十字路口,模糊曖昧難以抉擇的灰色交會場域。沒有面貌身分認同特徵的X小姐,唯一能確定的,在X之外的,只有性別。X的性別,女性。劇作者在登場人物後面附註說明X小姐大致形貌──「年齡在二十二至二十五歲之間,衣著入時;惟其身材、體型、體態均無特徵,亦無性格,屬最普通型。」──(11頁)從裡到外,由內在心裡個性到外表的形貌X小姐不帶有任何個人特徵,X否定掉所有她可能有的獨特性,X不是一個具體個人,X是一種抽象類別的代號。所謂「最普通型」。那麼是否可以說《X小姐》在劇種分類上屬於概念思想先行的哲學性後設劇場?X小姐並不指稱任何一個具體的人,她只是一個「型」,一種「形式」漂盪在哲學劇場中,如劇作者在《重新開始》後記中對於外國時興流行學說橫行無阻隨意胡亂引入台灣的學術亂象有所感嘆而發的言論──「對於所有這一切──讓我統稱之為『記號』吧,我總是恭敬地閱讀它們,但是在恭敬之餘,免不了會把它們看成一齣戲劇。所謂戲劇,乃是說,那些使用這些記號的人,只是演員,當他們走下舞台時,他又回到自己,和我們同樣的一個人,……;而那些美麗的『記號』只是在扮演時的必要服裝或道具而已。」(註1)美麗的記號,流行的學術名詞與術語像X小姐「入時的衣著」穿在一具沒有面貌特徵的軀體上,兩者所顯現出來的只是矛盾錯愕而已。劇作者在這篇後記中以「扮演」去暗喻時下那些所謂的新思想,新學派只不過是輪番上演的劇場。如果僅只是單純的扮演也罷,在這種情況下也許隨意移植流行思潮所帶來的負面效應不會太過嚴重,但實際上學術思想的演練場域的廣延和影響的滲透、延遲性質遠超過單純認識論的解釋,而最為深刻的負面效應就是「遺忘」,自我的遺忘──「問題是,這些服裝和道具將隨著他所扮演的角色而異,常常使我們忘卻了他的本來面目;尤有進者,連他自己也忘了他是誰。」(註2)
沒有面貌、身份特徵的X小姐,深陷於不知因由的遺忘中,從一個個不同的囚禁監視場地、醫療診所、收容所這些高度紀律秩序化的空間中逃出,走在分歧混亂的街頭,眼看著一個偶然的巧遇即將化解開莫名有若命運謎語的遺忘時,另一個更巨大的創傷與遺忘降臨,戲由此重新開始,無限循環,頭尾相扣無始無終,X永遠的X,X就是遺忘本身。X的遺忘和《重新開始》後記所說的遺忘,兩者之間存在著什麼樣的隱喻替換?《X小姐》與《重新開始》寫作的時間在1990年代初期,台灣社會仍處於解嚴後的混沌不定狀態,學術文化界的知識亂象在在皆呈現不安焦慮,一個尚不知,不能釐清何謂「啟蒙」與「現代性」的社會卻胡亂引入西方學術界的後現代、後啟蒙、後理性爭辯,延遲的差異鴻溝必然會引生出一些效應。劇作者選擇在這個時候不採用他一向熟悉熱愛的歷史、象徵劇作類型書寫,改走《一口箱子》、《我們一同走走看》的抽象實驗路線。在其生前所發表刊行的十四個劇本中歷史劇佔了六部,劇作者對於歷史劇,歷史的偏愛,由量上即可見出一般。至於類似像《X小姐》形式的劇作就只有上述兩部,都是多場獨幕劇。前兩部實驗劇的出現讓劇作者連綿的歷史論述得到暫止,懸置語言與意義和現實指涉的緊密關係,重新傾聽新聲微音,再次凝視無幕的舞台場景。這些實驗劇的創作意向不僅是劇作者個人對於新的劇場美學形式的需求與探索,它尚具有防禦與抗拒的功能以便抵擋不止息的歷史論述之強制性復返,替代性轉移歷史與論述的致命誘惑。從這兩部劇作發表的時刻都正好落處在重大歷史片刻上,歷史精靈突然摘下面具赤裸立於無飾無幕的舞台上,更可測出它們對於歷史論述的存否抗拒效應。然而若再掉轉觀察的角度與對象,不去看宏觀的大歷史論述,縮小場景範圍,只看這兩部劇作與當時的劇運制度性關係,它們卻又似乎在那裡呼應新舊交替的歷史片刻,以新聲迎新時。單看《我們一同走走看》與實驗劇展的前後照映就可明白。由《X小姐》之前的那兩部實驗劇作與歷史論述的存否抗拒,那就不會意外,在《馬嵬驛》之後會產生《X小姐》這樣低限抽象的劇作,至於《重新開始》的後記更不是毫無所指的空洞隱喻。《X小姐》創作時候也正是在大歷史論述斷裂崩毀──不論是國內或國外──,而新的劇場形式與制度還處在混沌不明的時候,《X小姐》的出現有其內在邏輯必然性,等待重新開始的序曲。
(二)
《X小姐》的劇情內容非常簡單,一位不知來自何處昏迷在街頭的女士被帶進警局,醒來後她發現自己完全失去記憶,經過醫院、警方的幫助安排尋找無效之後,X小姐被送到遊民收容所,但很快地,不知道是以什麼樣方式,她又跑到市中心,巧遇舊識老友,一陣短暫交談之後她猛然之間重獲記憶,眼看著謎底就要揭曉時卻又發生車禍,倒地昏迷不醒。類似的失憶者、追尋重組記憶的題材在偵探片、文藝愛情片等等通俗演劇中已被用到快浮爛的程度,劇作者不避諱通俗老調的譏諷,重奏這首世紀之歌以減除繁枝綠葉的無伴奏低限音樂方式,素樸純淨到令人訝異那些劇作者嫻熟的歷史幽靈混音與犧牲祭典的悲吟哀歌皆消失不見。一般尋常通俗劇在處理此類失憶、追憶的題材時的作法是極盡曲折繁複,橫生枝節胡亂拼湊記憶迷宮不管情節是否合理。《X小姐》不但沒有繁複情節、連情節、情境也都被約簡到是低限的直線敘事,人物當然也隨帶地沒有性格、行為特徵、心理。一切都是使用最簡單的形式,如同其語言對話的純粹,劇作者摒除「再現」,企求直接鄰近、呈現的劇場狀態。沒有故事,也沒有人物,整部戲的古典結構,嚴謹到近乎像樂理、數學演算般。《X小姐》裡的追憶場景沒有重建、重溯意識分析的企圖,理性秩序的強調減除記憶與意識產生的可能,《X小姐》劇中逐場追憶的過程不是揭顯記憶與失憶,我們見不到在一般追憶演劇中所看到的抽絲剝繭逐層逼近記憶真相,對於記憶的認識逐漸增加,《X小姐》倒轉這種推展的方式,它採用減除的方式,每推進一場的結果只是更為遠離追憶的可能,記憶更形薄弱消褪,此種消減的過程到了最後一場更為極端,他表面上好像要讓我們接近失憶源頭,揭露謎底,但最後劇作者反諷地逆轉古希臘劇的天降神意作法,用現代機械替代天機,不去解題破謎反倒是更徹底的蒙蔽黑暗,可能,連作為「人」的X小姐也會被徹底取消。《X小姐》以隱喻的方式諷嘲理性啟蒙,理性知識至上的結果是「X」,是人的取消,「X小姐」追尋記憶就像偵探片探尋追憶,追尋某種真理,只是《X小姐》的追尋結果,反而得到恐怖與自我消除。《X小姐》可以說是啟蒙知識場景的黑暗寓言。
獨幕六場的《X小姐》其主要場景:警局拘留所、偵訊室,醫院診療室,警局接待室,遊民收容所,城市街頭。除了最後一場為戶外開放空間,其他五場全是封閉空間,這些封閉的室內空間都具備了相同的特徵:它們都是典型的監禁處罰與監視的場所,一些非常傅科式的法律論述空間。劇作者以往的劇作中也不乏監獄和警局這類場景,像《傅青主》的大獄,或是《我們一同走走看》裡的警局,但大致上這些場所是以典型方式處理,被當為執行某種特定的具體社會功能的鎮壓機制,法律、正義判定的實現場所。《X小姐》裡我們見到的警局對於法律正義的執行不甚有興趣,這個地方(及其內的警員)被X小姐的失憶所吸引,專注在重建記憶及身分認同,透過這個謎題,它延伸其權力機制到醫院與收容所,醫院也不是一般處理身體疾病的醫院,長安醫院的馬院長是腦神經科專家;而遊民收容所裡的遊民大都是游離於瘋狂邊緣的人物,只剩下代號和破碎不全的語言。從警局到收容所的過程是一連串的挫敗,X的記憶仍然無法復得,X小姐所能得到的只是一個新的代號,由神經科馬醫生給她的。這整個過程象徵了由警局所策劃開啟身分辨認的監視權力機制的失敗。第一場在拘留所裡的戲開始時猶帶有《傅青主》戲裡大獄的色彩,但很快地三個人物的對話讓我們懷疑這裡是否是拘留囚禁罪犯的地方,最後在這場戲將結束時女警進來將X帶走,警局拘留室的囚禁制壓性質,在這之後開始被監視機制取代。警局警員們所策劃的那一連串身分辨認,復憶的種種場景中,醫院的戲是其中最直截的所謂知識場景;馬院長的兩場戲,不論是A場的認知檢驗,或是B場的腦神經醫學知識教學,X小姐變成知識場景構築的藉口,如果不是醫學論述的對象物;很突兀反諷地,主導整個辨識過程的警員由法律執行者變成學生,但是所獲得的卻不是關於X小姐的身分記憶──馬院長對X小姐的認識僅只限於外表身體特徵「她的年齡大約在二十二至二十五歲之間,身高一百六十二公分,體重一百一十磅,發育正常,受過相當教育。」──馬院長的診斷測試,不論是透過現代化醫療機器(腦波或電腦斷層)或是簡單的身體與語言智力的檢測,他無法越過身體表層進入X小姐的心理精神層面,而當X小姐開始出現意識揭露的徵兆時,這位腦神經專家卻不知掌握反而放掉這個時機去依賴醫療機器的幫助。簡略的說,馬院長所代表的醫療知識是一種極端的實用理性知識,不願意,也無能去面對處理生理物質層面以外的心理醫療現象。這樣的醫生他所能處理的當然就只能局限於外在的傷痕──「沒有外傷,甚至任何細小的傷痕也沒有發現,只有腿部有一處舊傷,早已痊癒。她具有一定的語言和思考的能力,……。因此從整個的身體狀況來看,我沒有發現有什麼不對的地方。」馬院長的結論「X小姐除了喪失記憶之外,是個正常人。」說明他只會依靠身體表面狀態去定義所謂正常不正常的診斷,至於病因、失憶的原因,他又只能搬出一套似是而非的「自然人/社會人」說法去迴避搪塞,一直到最後他無法避開時,他才坦承無法解決,將問題再推出去。這樣的結果和這一場開頭腦部生理解剖教學的專家學者口吻相較之下顯得相當嘲諷。整套說法只不過是書本上的知識,一套由醫學解剖、實驗建立的理論,馬院長認為這就是認識瞭解所謂的「自然人」的一般正常軀體現象所必需的;依照馬院長的邏輯,「自然人」實際上是某些既定的醫學論述規定下所定義出來的軀體現象,如此的「人」能否被稱為「自然人」?更為矛盾詭辯地,在他的認識中,「醫生所處理的只是一個『自然人』,也就是說一個可見的、可觸摸的人的軀體。」他未察覺到這個「自然人」根本是一種論述現象而非可見、可觸摸到的實物,落進唯名論的循環論證中,離開軀體現象越來越遠。建立在此種基礎上的醫療關係的失敗無效是不可避免的必然結果,來自於其內在的認識論割裂、自我盲化,「不是醫生所能解決」的原因源自於醫療者自身而非來自於病患的後天生長環境的外在決定因。馬院長的這套「先天/後天」、「自然人/社會人」二元對立,僵硬機械的假科學真詭辯說詞,徹底諷刺了那些堅持科學理性知識至上者的啟蒙導師。
欠缺自我反思,只知盲從一套既定的典範論述規定,陳腐的二元論擁護者,徹底割裂「醫/病」、「正常/不正常」、「可知/不可知」等等:腦神經專家馬院長讓我們聯想起「開明專制」的某些特徵。他和法律論述的緊密聯繫可以由他幫助警方去測定X小姐(或許還有其他的類似病例)的腦神經;意識心理狀態的行為上得知,透過馬院長醫療認識警方延展他們的監視場域到心理意識層面。除了這個直接的關聯外,更為細微的則展現在國家意識型態機制層面上,那場馬院長想藉由唱歌方式去喚醒X小姐的記憶,結果反變成童歌教唱,馬院長教唱的「只要我長大」是一首反共抗俄時期意識型態鮮明的制式童歌,馬院長毫不醒覺到這首童歌和X小姐的童年記憶的錯位不合,而X小姐只能重複他所教唱的片斷,像鸚鵡也像留聲機般跟唱;隨後他非常武斷地認定X小姐從前一定唱個這首歌──「你記得你唱過沒有?」「在那裡唱過?」──這首歌一定屬於X小姐記憶的一部份,以空間的問題去彌補、擦拭時序錯置的裂隙。然而實際上它是馬院長自己個人的記憶,對一位只有二十幾歲年齡的X小姐而言,反共抗俄的年代是遠不可及的屬於她的父母親那一個年代,馬院長個人的歷史失憶錯亂,只能留存那些鮮明的時代意識形象,很自動自發不需想過,這些屬於國家的影像與聲音會在這個時刻自行浮現。甚至他會覺得這個共同記憶是所有人在任何地方、時候都擁有的,他不自覺地(被)強制給予X小姐這個記憶,不是洗腦,因為他只是強制復返的記憶場所。附著在童歌裡的國家意識型態的絕對至上不可懷疑的特質類同童歌教唱之後的算術測試,這回X小姐就不像前面童歌學唱的完全被動重複所聽到的內容,她的運算機能完全保留,能夠很快回答馬院長所提出的那些簡單算題。幾乎已經內化成為必然的先天經驗的基本算術運算,已是不可疑的絕對真理,X小姐鮮明將它保存下來沒有隨著失憶而喪失。綜觀第三場A、B兩場的教學場景,馬院長的醫師角色行為顯得極為薄弱,相較於他扮演教師傳遞不同知識、論述的鮮活。而長安醫院的診療室也似乎不太像一個腦神經科的專門醫院,被送上門接受診斷的X小姐的失憶引起它的質變,由失憶/記憶的臨床診斷變成知識論述的臨床場所。兩場中,不論是A場的童歌教唱、算術課,或是B場的腦生理解剖課、醫療哲學信念,對於馬院長而言它們的內容,其論述都具有律則性,那是不可疑的類真理。作為擁有這些知識論述,同時並具教學者/治療者雙重角色的馬院長他就是這些論述的代言人。X小姐的失憶,女警的無知門外漢都是同一事物,治療診斷就是教學,教學就是治療。無知也是一種疾病。但是馬院長的啟蒙治療不是照亮啟發,相反地,蒙蔽才是他的用意。從這個角度切入才能顯露長安醫院的瘋狂、妄想邏輯;由童歌斷片、基本算術到腦神經醫學理論、醫療哲學,這一條路線延展出來的貌似辯證質變跳躍的認識過程,從簡單常識上昇到哲學、理論層面,其實是「存否」擺盪,每一場新的知識場景總是在否定前一場,點出前面的知識論述的虛幻、狂妄特質。X小姐在長安醫院裡目睹見證知識論述的崩毀,她的失憶空洞、空白像個白色屏幕投映這些種種黯淡影像,那會是什麼樣的夢,惡夢──「(恐懼之至)可怕的─可怕的─。」馬院長不能,同時也不願去面對X小姐的恐懼,也是他自己的恐懼,X小姐最後只能以──「他說什麼」──終結黑暗的長安醫院。
陳傳興 清華大學外國語文學系副教授
注釋:
- 姚一葦,《X小姐/重新開始》,台北,麥田出版社,1993,頁154
- 同前。《X小姐》最早發表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1991年。本論文引用的版本以麥田出版社的合刊版為依據。
回到相關文獻 目錄
|